靈山 12, 5, 7, 18, 19, 39, 41, 81

諾貝爾獎文學家 高行健 靈山選載:我作這次長途旅行之前,被醫生判定為肺癌的那些日子裡,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 到城郊的公園裡去走一趟。大家都說這汙染了的城市只有公園裡空氣好些,城郊的公園裡 空氣自然更好。城牆邊的小山丘本來是火葬場和墳山,改成公園不過是近幾年的事。也因為新建的居民區已經擴展到本來荒涼的墳山腳下,再不圈起來,活人就會把房子蓋到山頭上去奪死人的地盤。

 

靈山 十二 

 

 

如今只山頭上還留著一片荒草,堆著些原先用來做墓碑未曾用完的石板。附近的老人 每天早晨來這裡打打太極拳,會會鳥兒。到九點多鐘,太陽直射山頭,他們又都拎著鳥籠 子回家去了。我儘可以一個人安安靜靜,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周易》 。看著看著,在秋日 暖和的陽光下,瞌睡來了,在當中的一塊石板仰面躺下,將書枕在後腦勺,默念剛剛讀過 那一爻。陽光的熱力下通紅的眼瞼上便浮現出藍瑩瑩的那一爻的卦象。

我本已無意讀書,再多讀一本,少讀一本,讀和不讀無非一樣等著火葬。我所以看起《周易》純屬偶然,我兒時的一位朋友,聽說我的情況,特地來看望我,問我有什麼事情他能幫忙的,於是談到了氣功。他聽說有用氣功治癒癌症的,又說他認識個人在練一種功夫,同八卦有關。他勸說我也練練,我明白他的好意。人既到了這地步,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我便問他能不能給我找本《易經》來,我還一直未曾讀過。過了一天,他果真拿來了這本《周易正義》。我受了感動,便說,小時候,我曾經懷疑他偷了我才買的一把口琴,錯怪過他,後來又找到了,問他是否還記得?他胖胖的圓臉笑了,有些不自在,說,還提這幹什麼?窘迫的竟然是他而不是我。他顯然記得,對我還這樣友善。我才覺得我也有罪過,並非只是人加罪於我。這是在懺悔嗎?莫非也是死前的心態?

 我不知道我這一生中,究竟是人負於我多還是我負於人多?我知道確實愛我的如我已亡故的母親,也有憎恨我的如我離異的妻子,我這剩下的不多的日子又何必去作一番清算。至於我負於人的,我的死亡就已經是一種抵償,而人負於我的,我又無能為力。生命大抵是一團解不開恩怨的結,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意義?但這樣草草結束又為時過早。我發現我並未好好生活過,我如果還有一生的話,我將肯定換一種活法, 但除非是奇蹟。

 我不相信奇蹟如同我本不相信所謂命運, 可當人處於絕境之中,唯一可以指望的不就只剩下奇蹟?

 十五天之後,我如期來到醫院,作預約的斷層照相。我弟弟放心不下,一定要陪我去醫院,這是我不情願的。我不願意在親人面前流露感情。一個人的話,我更容易控制自己,但我拗不過他,他還是跟去了。醫院裡還有我一位中學時的老同學,他領我直接找到放射科主任。

 這主任照例戴著眼鏡,坐在轉椅上,看了我病歷上的診斷,又看了我那兩張全胸片,說還要再拍一張側位的胸片。他當即寫了個條子,讓我拿到另一處去拍,說是定影之後即刻把溼片子提來。

 秋天的陽光真好。室內又特別蔭涼,坐在室內望著窗外陽光照射的草地更覺無限美好。我以前沒這麼看過陽光。我拍完側位的片子坐等暗房裡顯影的時候,就這麼望著窗外的陽光。可這窗外的陽光離我畢竟太遠,我應該想想眼前即刻要發生的事情。可這難道還需多想?我這景況如同殺人犯證據確鑿坐等法官宣判死刑,只能期望出現奇蹟,我那兩張在不同醫院先後拍的該死的全胸片不就是我死罪的證據?

 我不知什麼時候,未曾察覺,也許就在我注視窗外陽光的那會兒,我聽見我心裡正默念南無阿彌陀佛,而且已經好一會了。從我穿上衣服,從那裝著讓病人平躺著可以升降的設備像殺人工廠樣的機房裡出來的時候,似乎就已經在禱告了。

 這之前,如果想到有一天我也禱告,肯定會認為是非常滑稽的事。我見到寺廟裡燒香跪拜喃喃吶吶口念南無阿彌陀佛的老頭老太婆,總有一種憐憫。這種憐憫和同情兩者應該說相去甚遠。如果用語言來表達我這種直感,大抵是,啊!可憐的人,他們可憐,他們衰老,他們那點微不足道的願望也難以實現的時候,他們就禱告,好求得這意願在心裡實現,如此而已。我不能接受一個正當壯年的男人或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也禱告。偶爾從這樣年輕的香客嘴裡聽到南無阿彌陀佛我就想笑,並且帶有明顯的惡意。我不能理解一個人正當盛年,也作這種蠢事,但我竟然祈禱了,還十分虔誠,純然發自內心。命運就這樣堅硬,人卻這般軟弱,在厄運面前人什麼都不是。

 我在等待死刑的判決時就處在這樣一種什麼都不是的境地,望著窗外秋天的陽光,心裡默念南無阿彌陀佛。

 我這老同學等不及,敲開了暗房的門,我弟弟跟了進去,他隨後又被趕了出來,只好守在出片子的窗口。一會兒,我這老同學也出來了,也到窗口去等候。他們把對死因的關心放到對他的判決書上。這比喻也不恰當。我望著他們進出,像一個無甚關係的旁觀者。

只心中守護著那句反反覆覆默念著的南無阿彌陀佛。後來,我突然聽見他們驚叫起來:「怎麼?」

 「沒有?」

「再查查看!」

 「下午只有這一張側位胸片。」暗房裡的回答沒好氣。

 他們倆用架子夾著片子,舉起來看,技師也從暗房裡出來,看了一眼,隨便又說了句什麼,就不再理會他們了。

 佛說歡喜。佛說歡喜是最先替代那南無阿彌陀佛的字句的,然後便成為皆大歡喜這更為普遍的表達。這是我擺脫絕境後最初的心態,也是最實在的幸福。我受到了佛的關照,奇蹟就這樣出現了。但我還只是竊喜,不敢貿然坦露。

 我還不放心,捏著溼的片子又去戴眼鏡的主任那裡驗證。他看了片子,做了個非常戲劇化的動作,雙臂揚起,說:「這不很好嗎?」

 「還需不需要做?」我問的是那斷層照相。

「還需要做什麼?」他呵斥我,他是救人性命的,他有這樣的權利。他又叫我站到一架有投影屏的愛克司光透視機前,叫我深呼吸,叫我吐氣,叫我轉身,左轉,右轉。

 「你自己都可以看見。」他指著影屏說,「你看,你看。 」

事實上我什麼都沒看清,我頭腦裡一團漿糊,只看見明明 哈的影屏上一副胸骨架子。「這不什麼都沒有?」他大聲呵斥,彷彿我故意同他搗蛋。

 「可那些胸片上又怎麼解釋?」我止不住還問。

 「沒有就是沒有了,消失了。還怎麼解釋?感冒、肺炎,都可能引起陰影,好了,就

消失了。」

 我只是沒有問心境,心境會不會引起陰影?

 「好好活著吧,年輕人。」他扭轉靠椅,對我不再理會。
可不是,我好比撿了一條新的生命,比新生的嬰兒還年輕。
我弟弟騎著自行車趕緊走了,他本來還有個會。
 
這陽光也重新屬於我,歸我享受,我同我這位同學乾脆在草坪邊上的椅子上坐下.開始討論起命運,人的命運又總是在用不著討論的時候才加以討論。
 
「生命就是種奇妙的東西。」他說,「一個純粹偶然的現象,染色體和染色體的排列有多少可能,可以計算。但這一個特定的機會,落在那一個胚胎上,能預先算定嗎?」他滔滔不絕,他是學遺傳工程的,寫畢業論文時做實驗得出的結論同指導他的系主任意見不合,被系黨總支書記找去談話,他頂撞了一下,畢業後便把他分到大興安嶺的一個養殖場去養鹿。後來他費了好大的周折才弄到唐山一所新成的大學裡去教書,不料又被弄成反革命黑幫分子的爪牙被揪出來批鬥。又折騰了將近十年,才落得個「此案查無」。唐山大地震前十天他剛調離了,整他的人沒想到卻砸死在倒塌的樓房裡,半夜一個也沒跑得出來。
 
「冥冥之中,自有命運!」他說。
而我,倒是應該想 我撿來的這條性命如何換個活法?

 

靈山 五  

你就在這涼亭邊上碰上了她,是一種說不分明的期待,一種隱約的願望,一次邂逅,一次奇遇。你黃昏又來到河邊,麻條石級下,棒槌清脆的搗衣聲在河面上飄盪。她就站在涼亭邊上,像你一樣,望著對岸蒼茫的群山,而你又止不住去望她。這山鄉小鎮上,她那麼出眾,那身影,那姿態,那分茫然的神情,都非本地人所有。你走了開去,心裡卻惦記著,等你再轉回到涼亭前,她已經不在了,夜色已暗,涼亭裡亮著兩點烟火,明明暗暗,有人在輕聲說笑。你看不清他們的面目,但從聲音上大致可以辨出是兩男兩女,也不像是本地人,他們無論調情還是發狠,都嗓門響亮。進而細聽,這兩對青年男女講的好像是各自的把戲,怎麼瞞過父母,哄騙他們工作單位的頭兒,找種種藉口溜出來逍遙。講得那麼得意,還止不住格格直笑。你已經過了這年紀,用不著受誰的約束,唯獨沒有他們這分快樂。他們興許是乘下午的車剛到,可你記得從縣城裡來只有早上的一趟班車,總歸他們有他們的辦法。她似乎並不在他們之中,也不像他們這樣快活。你離開涼亭,沿著河岸,徑直走下去。你已經用不著辨認,這河岸上幾十戶家門,只最後一家開著賣烟酒手紙的半爿店面,石板路便折向鎮里,然後是高的院牆,右手昏黃的路燈下,漆黑的門洞裡便是鄉政府。裡面帶望樓的高屋大院想必是早年間鎮上富豪的舊宅。再過去,一片用殘磚圍住的菜園子,菜地對面有一個醫院。隔一條小巷,便是近年來才蓋的影劇院,正放映一部武打功夫片。這小鎮你已經轉過不止一遍,連晚場電影開演的時間你都不用湊近去看。從醫院邊上的小巷子裡可以穿插到正街上,一出巷口,便面對龐大的百貨公司,這你都清清楚楚,彷彿這鎮上的老住戶。你甚至可以導遊,倘有人需要,而你自己尤其需要同人交談。
你未曾想到的是,這條小街入夜了竟還這麼熱鬧。只有百貨公司鐵門緊閉,玻璃櫥窗前的鐵柵欄也都拉起上了鎖。別的店鋪大都照舊開著,只不過白天在門前擺著的許多攤子收了起來,換上些小桌椅或是竹床鋪板。當街吃飯,當街搭訕,或是望著鋪子裡的電視,邊吃邊看邊聊天,樓上的窗帘則映著活動的人影。還有吹笛子的,還有小孩哭鬧,家家都把聲音弄得山響。錄音機裡放的是都市裡前幾年流行過的歌曲,唱得綿軟,帶點嗲味,還都配上電子樂強烈的節奏。人就坐在自家門口,隔著街同對面交談。已婚的婦女這時候也就只穿著背心和短褲,跟著塑料拖鞋,端著澡盆,把髒水潑到街心。那半大不小的小子則成群結夥,滿街亂竄。朝手勾著手的小丫頭們擦肩而過。而你,突然,又看見了她,在一個水果攤子前。你加快腳步,她在買柚子,才上市的新鮮柚子。你便湊上前。也去問價。她手摸了一下那透青的滾圓的柚子,走了。你也就說,是的,太生。你跟上她,來玩兒的?你似乎就聽見她唔了一聲,還點了點頭,她頭髮也跟著抖動了一下。你忐忑不安,生怕碰一鼻子灰,沒想到她答得這麼自然。你於是立即輕鬆了。 跟上她的步子。
你也為靈山而來?你還應該講得再俏皮一些。她頭髮又抖動了一下,這樣,就有了共同的語言。
你一個人?
她沒有回答。在裝有日光燈的理髮鋪子前,你於是看到了她的臉,年紀輕輕,卻有點憔悴,倒更顯得楚楚動人。你望著套上電吹風頭罩燙髮的女人,說現代化就數這最快。她眼睛動了一下,笑了,你也跟著就笑。她頭髮散披在肩上,烏黑光亮,你想說你頭髮真好,又覺得有點過分,沒有出口。你同她一起走著,再沒說什麼。不是你不想同她親近,而是你一時找不到語言。你不免尷尬,想盡快擺脫這種窘境。
我可以陪你走走嗎?這話又說得太笨。
你這人真有意思。你彷彿聽見她在嘟嚷,又像是責怪,又像是允諾。可你看得出來她故意顯得輕快,你得跟上她輕捷的腳步。她畢竟不是孩子,你也不是毛頭小伙,你想試著招惹她。
我可以當你的嚮導,你說,這是明代的建築,至今少說有五百年的歷史,你說的是這中藥鋪子背後那座封火牆,那山牆上的飛檐,黑暗中襯著星光翹起的一角。今晚沒有月亮。五百年前的明代,不,那怕就幾十年前,這街上走個夜路,也得打上燈籠。要是不信,只要離開這條正街,進到黑古隆冬的巷子裡,不只幾十年,只是幾十步,你就回到了那古老的時代。
說著,你們便走到了一品香茶館門前,牆角和門口站了好些人,大人小孩都有。踮腳朝裡一望,你們也都站住了。門面狹窄進深很長的茶館裡,一張張方桌都收了起來。橫擺著的條凳上伸著一顆顆腦袋,正中只一張方桌,從桌面上垂掛下一塊鑲了黃邊的紅布,桌後高腳凳上,坐的一位穿著寬袖長衫的說書人。
「太陽西下,濃雲遮月,那蛇公蛇婆率領眾妖照例來到了藍廣殿,看到童男童女,肥肝雪白,豬牛羊擺滿兩旁,心中大喜。蛇公對蛇婆說:托賢妻的福,今天這份壽禮,甚是豐厚。那邊道:今天是太夫人大壽,理該少不了管弦樂器,還需洞主操心。」拍的一響!他手上的醒堂木拍在桌子上,「真是謀高主意多!」
他放下醒堂木,拿起鼓錘,在一面鬆了的鼓皮上悶聲敲了幾下,另一隻手又拿起個穿」些鐵片的鈴圈,緩緩晃了晃,錚錚的響,那老腔啞嗓子便交代道:
「當下蛇公吩咐,各方操辦,不一會,把個藍廣殿打扮得花花綠綠,管弦齊奏。」他猛然提高嗓門,「還有那青蛙知了高聲唱 貓頭鷹揮舞指揮棒」。他故意來了句電視裡演員的朗誦腔調,惹得聽眾哄的一陣笑。
你望了她一下,你們便會心笑了。你期待的正是這笑容。
進去坐坐?你找到了話說。你便領著她,繞過板凳和人腳,揀了張沒坐滿的條凳,擠著坐下。就看這說書人要得好生熱鬧,他站了起來,把醒堂木又是一拍,響亮至極。
「拜壽開始!那眾小妖魔————」他唔依依哎呀呀,左轉身拱手作拜壽狀,右轉身擺擺手,做老妖精唱道:「免了,免了。」
這故事講了一千年了,你在她耳邊說。
還會講下去,她像是你的回聲。
再講一千年?你問。
嗯,她也抿嘴應答,像個調皮的孩子,你非常開心。
「再說那陳法通,本來七七四十九天的路程,他三天就趕到了這東公山腳下,碰上了王道士,法通頂禮道:賢師有請。那王道士答禮,客官有請。請問這藍廣殿在何處?問那做甚?那裡出了妖精,可厲害呢,誰敢去呀?在下姓陳,字法通,專為捉妖而來。那道士嘆了口氣說,童男童女今天剛送去,不知蛇妖入肚了沒有?法通一聽,呀,救人要緊!」
啪的一聲,只見這說書人右手舉起鼓錘,左手搖著鈴圈,翻起白眼,口中念念有詞,混身抖索起來: ·你聞到一種氣味,濃烈的烟草和汗味中的一絲幽香,來自她頭髮,來自...
找個安靜的地方?
嗯。
你領她拐進個小巷,街上的人聲和燈光落在身後,小巷裡沒有路燈,只從人家的窗戶但透出些昏黃的光亮。她放慢了脚步,你想起剛才的情景。
你不覺得你我就像被驅趕的妖精?
她噗哧笑出聲來。
你和她於是都止不住格格大笑,她也笑得都彎下了腰。
她皮鞋敲在青石板上格外的響。出了小巷,前面一片水田,泛著微光,遠處模模糊糊有幾幢房舍,你知道那是這市鎮唯一的中學,再遠處隆起的是山崗,鋪伏在灰濛濛的夜空下,星光隱約。起風了,吹來清涼的氣息,喚起一種悸動,又潛藏在這稻穀的清香裡。你挨到她的臂膀,她沒有挪開。你們便再沒有說什麼,順著腳下灰白的田埂,向前走去。喜歡嗎?
喜歡。
你不覺得神奇?
不知道,說 不出來,你別問我。
你挨緊她的手臂,她也挨緊你,你低頭看她,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覺得她鼻尖細小,
你聞到了那已經熟悉了的溫暖的氣息。她突然站住了。
我們回去吧,她呐呐道。
回哪裡去?
我應該休息。
那我送你。
我不想有人陪著。
她變得固執了。
你這裡有親友?還是專門來玩的?
她概不回答。你不知道她從哪裡來,又回哪裡去。你還是送她到了街上,她徑自走了,失在小街的盡頭,像一則故事,又像是夢。

 

靈山 七 

你後悔你沒同她約定再見,你後悔你沒有跟踪她,你後悔你沒有勇氣,沒有去糾纏住她,沒有那種浪漫的激情,沒有妄想,也就不會有豔遇。總之,你後悔你的失誤,你難得失眠,但你竟然一夜沒有睡好。早起,你又覺得荒唐,幸虧沒有莽撞。那種唐突有損你的自尊,可你又討厭你過於清醒。你都不會去愛,軟弱得失去了男子的氣概,你已經失去了打動的能力。後來,你還是決定,到河邊去,去試試運氣。
你就坐在涼亭裡,像那位採購木材的行家說的那樣,坐在亭子裡看對岸的風景。早起,渡口十分繁忙。渡船上擠滿了人,吃水線到了船邦子邊上。船剛靠碼頭,纜繩還沒有拴住,人都搶著上岸,挑的籮筐和推著的自行車碰碰撞撞,人們叫罵著,擁向市鎮。渡船來來回画,終於把對岸沙灘上候船的人都載了過來,渡口這邊也才清靜 。只有你還坐在涼亭裡,
像一個傻瓜,煞有介事,等一個沒有約定的約會,一個來無踪去無影的女人,像白日做夢。你無非是活得無聊,你那平庸的生活,沒有火花,沒有激情,都煩膩透了,還又想重新開始生活,去再經歷再體驗一回?
河邊不知何時又熱鬧起來了,這回都是女人。一個挨著一個,都在貼水邊的石階上,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菜淘米。有一條烏篷船正要靠岸,站在船頭撐篙的漢子衝石階上的女人叫喊。女人們嘰嘰喳喳也都不讓,你聽不清是打情賣俏還是真吵,你於是竟又見到了她的身影,你說你想她會來的,會再來這涼亭邊上,你好向她講述這涼亭的歷史。你說是一位老人告訴你的,他當時也坐在這涼亭裡,乾瘦得像根劈柴,兩片風乾了的嘴皮子嚅嚅囁囁活像個幽靈,她說她害怕幽靈,那便不如說嗚嗚的像高壓線上吹過的風。你說這鎮子《史記》裡早有記載,而眼前的渡口早年間叫做禹渡,傳說大禹治水就從這裡經過。岸邊還有塊圓圓的刻石,十七個蝌蚪般的古文字依稀可見。只因為沒人認識,建橋取石才被炸掉,又因為經費籌集不足,橋也終於未能建成。你讓她看這廊柱上的聯楹,都出於宋代名士之手,你來找尋的靈山,古人早已指明。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的鄉里人卻不知道這裡的歷史,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自己。就這鎮子上一個個天井和閣樓裡住的些什麼樣的人家,一生又一生又怎樣打發,要不加隱瞞,不用杜撰,統統寫出來,小說家們就都得傻眼。你問她 ...

靈山 十八

....   ...... 

我再往前走十分困難,可我既然到了這海邊,總得到海中去看看。船離我至多還有十步遠,我只要一腳能跨到那男孩子剛才站的地方,那泥地顯然比較板實,也就能夠到船上。船頭還插著一根竹篙,我已經看見葦子裡露出的水面上有些水鳥在飛。大概是野鴨,似乎還在叫。但是風從岸上來,可以聽見兩個孩子老遠的招呼聲,卻聽不見這近處水面上水鳥的叫聲。

我想,只要把船撐出蘆葦叢,便可以到那廣闊的水面上去,在這寂靜的高原的湖心裡,獨自盪漾一番,同誰也不必說話,就消融在這湖光山色湖天合一的環境裡倒也不壞。

我拔腳再往前一步,前腳便深深陷入汙泥中,一直沒到小腿肚子。我不敢把重心再移到前腳上,我知道一旦過了膝蓋,泥沼裡我將無法自拔,後腳不敢再動,進退兩難,十分狼狽。這當然是一種可笑的境地,而問題又不在於可笑,而在於沒人看見,無人會笑,我也就無從得到解救,這才更加糟糕。

從管理處小樓上的望遠鏡裡或許可以看見我的身影,就像我從望遠鏡裡看見人弄船一樣,但望遠鏡裡的我也只能是個虛晃的影子,看不出面目。人即使倒騰望遠鏡,也只會以g為是一個弄船想去湖裡撈取點什麼外快的農民,沒有人多作理會。

的湖面上,這會兒連水鳥都沒有了,明晃晃的水面不知不覺變得模焢,暮色正從蘆葦叢中瀰漫開來,寒氣也從腳下升起。渾身冷颼颼的,沒有蟲鳴,也沒有蛙聲,這也許就是我追求的那種原始的失去一切意義的寂寞吧?

靈山 十九

這寒冷的深秋的夜晚,深厚濃重的黑暗包圍著一片原始的混沌,分不清天和地、樹和岩石,更看不見道路,你只能在原地,挪不開腳步,身子前傾,伸出雙臂,摸索著,摸索這稠密的暗夜,你聽見它流動,流動的不是風,是這種黑暗,不分上下左右遠近和層次,你就整個兒融化在這混沌之中,你只意識到你有過一個身體的輪廓,而這輪廓在你意念中也趨消融,有一股光亮從你體內升起,幽冥冥像昏暗中舉起的一支燭火,只有光亮沒有溫暖的火燄,一種冰冷的光,充盈你的身體,超越你身體的輪廓,你意念中身體的輪廓,你雙臂收攏,努力守護這團火光,這冰涼而透明的意識,你需要這種感覺,你努力維護,你面前顯示出一個平靜的湖面,湖面對岸叢林一片,落葉了和葉子尚未完全脫落的樹木,掛著一片片黃葉的修長的楊樹和枝條,黑錚錚的棗樹上一兩片淺黃的小葉子在抖動,赤紅的烏桕,有的濃密,有的稀疏,都像一團團煙霧,湖面上沒有波浪,只有倒影,清晰而分明,色彩豐富,從暗紅到赤紅到橙黃到鵝黃到墨綠,到灰褐,到月白,許許多多層次,你仔細琢磨,又頓然失色,變成深淺不一的灰黑白,也還有許多不同的調子,像一張褪色的舊的黑白照片,影像還歷歷在目,你與其說在一片土地上,不如說在另一個空間裡,屏息注視著自己的心像,那麼安靜,靜得讓你擔心,你覺得是個夢,毋須憂慮,可你又止不住憂慮,就因為太寧靜了,靜得出奇。

你問她看見這影像了嗎?

她說看見了。

你問她看見有一只小船嗎?

她說有了這船湖面上才越發寧靜。

你突然聽見了她的呼吸,伸手摸到了她,在她身上游移,被她一手按住,你握住她手腕,將她拉攏過來,她也就轉身,捲曲偎依在你胸前,你聞到她頭髮上溫暖的氣息,找尋她的嘴唇,她躲閃扭動,她那溫暖活潑的軀體呼吸急促,心在你手掌下突突跳著。

說你要這小船沉沒。

她說船身已經浸滿了水。

你分開了她,進入地潤的身體。

就知道會這樣,她嘆息,身體即刻鬆軟,失去了骨骼。

你要她說她是一條魚!

你要她說她是自由的。

啊,不。

你要她沉沒,要她忘掉一切。

她說她害怕。

你問她怕什麼!

她說她不知道,又說她怕黑暗,她害怕沉沒。

然後是滾燙的面頰,跳動的火舌,立刻被黑暗吞沒了,軀體扭動,她叫你輕一點,她叫喊疼痛!她掙扎,罵你是野獸!她就被追踪,被獵獲,被撕裂,被吞食,啊————這濃密的可以觸摸到的黑暗,混沌未開,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空間,沒有時間,沒有有,沒有沒有,沒有有和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沒有有沒有沒有,灼熱的炭火,潤溼的眼睛,張開了洞穴,烟霧升騰,焦灼的嘴唇,喉嚨裡吼叫,人與獸,呼喚原始的黑暗,森林裡猛虎苦惱,好貪婪,火焰升了起來,她尖聲哭叫,野獸咬,呼嘯著,著了魔,直跳,圍著火堆,越來越明亮,變幻不定的火焰,沒有形狀,烟霧繚繞的洞穴裡凶猛格鬥,撲倒在地,尖叫又跳又吼叫,扼殺和吞食······竊火者跑了,遠去的火把,深入到黑暗中,越來越小,火苗如豆,陰風中飄搖,終於熄滅了。

我恐懼,她說。

你恐懼什麼?你問。

我不恐懼什麼可我要說我恐懼。

傻孩子,

彼岸,

你說什麼?

你不懂,

.....   .....

 

靈山  三十九

我必須離開這洞穴。這黔川鄂湘四省交界處的武陵山脈的主峰,海拔三千二百多公尺,年降雨量高達三千四百多毫升,一年難得到一兩個整日的晴天,狂風呼嘯起來,風速時常達到每秒一百多公尺,又陰冷又邪惡。我必須回到人間煙火中去,去找尋陽光,去找尋溫暖,去找尋快樂,去找尋人群,重溫那種喧鬧,那怕再帶來煩惱,畢竟是人世間的氣息。我經過銅仁,那裡還保留屋簷都伸到街心的壅塞古舊的小街,行人和挑著的籮筐一路上碰撞。我沒多停留,當即趕上一班長途客車,傍晚到了一個叫玉屏的小車站。火車站邊上新蓋起一些個體戶經營的小客店,我要了間只擱得下一張單人舖位的小房間,蚊子頻繁騷擾,放下蚊帳又十分悶熱。窗外的高音喇叭音樂大作,還伴以嗡聲嗡氣讓我起雞皮疙瘩的帶哭腔的對話,是外面的籃球場上在放電影,又是那老一套悲歡離合的故事,只不過換了個時代。

夜裡二點鐘,我上了去凱里的火車,早晨到了這苗族自治區的首府。我打聽到苗寨施洞有個龍船節,找到卅民委的一位幹部得以證實,說是這次是數十年...

 ...索性在寨子裡游盪。沿河的這條老街巷裡,家家都在接待親友,有的人家客人多的,飯桌都擺到了街邊,飯桶和碗筷全放在門口,我見許多人自取自乘,無須他人關照,我也餓了,顧不得客氣,況且語言又不通,也自取了一份碗筷,竟不斷有人叫我吃菜。這大抵是苗家自古以來的遺風,我雖得這樣自在。

情歌是黃昏時開始的,先從河對岸飄揚過來,太陽的餘暉把對面山上的竹林映得金黃,河童這岸已經籠罩在暮色裡。姑娘們五六成群都上河灘上來,有的圍成一圈, 有的手拉住手,開始呼喚情郎。悠揚的歌聲在蒼茫的夜色中迅速瀰漫開來,我前後左右,捏著條手帕的,拿把小扇子的,都還打著陽傘,全是少女,也還有情竇初開的十三四歲的小女孩。

每一夥都有個領唱的,別的姑娘齊聲相和,起唱的這姑娘我發現差不多總是一群中最俊俏的,美的優先選擇這也合乎自然。

領唱的歌聲首先揚起,女孩子們全率情高歌。說是唱未必恰當,那一個個清亮尖銳的女聲發自臟腑,得到全身心響應,聲音似乎從腳板直頂眉心和額頭,再穎脫而出,無怪稱之為飛歌,全出於本性,沒有絲毫扭捏造作,不加控制和修篩,更無所謂羞澀,各各竭盡身心,把小伙子吸引過來。

男子更肆無忌憚,湊到女子臉面前,像挑選瓜果一樣選擇最中意的人。女孩子們這時候都挪開手上的手帕和扇子,越被端詳越唱得盡情。只要雙方對上話,那姑娘便由小伙子拉住手雙雙走了。白天這上萬人頭攢動的攤販集市,此刻全然成了一片走不完的歌場。我頓時被包圍在一片春情之中,心想人類求愛原本正是這樣,後世之所謂文明把性的衝動和愛情竟然分割開來,又製造出門第金錢宗教倫理觀念和所謂文化的負擔,實在是人類的愚蠢。

夜色越來越濃,黝黑的河面上鼓聲消失,顯出船隻上點點燈火。我突然聽見一聲漢話叫哥,覺得這聲音就來自我身邊。轉身見坡上四五個姑娘全朝我唱,一個明亮的聲音又叫了聲哥,這就再明白不過,她可能只會這一句漢話,對於求愛也就夠了。我看見了她昏暗中期待的目光,一眨不眨,竟然把我定住了,心突突跳了起來,時間我似乎回到了滿懷春情的少年時代,早已喪失了的這種的悸動猛的燃燒起來。我不覺貼近去看她,也許是受這裡小伙子舉動的影響,也許由於光線昏暗,見她嘴唇還微微在動,卻沒再出聲,只等候著,同她一起的女伴們和唱的歌聲也輕了下來。她幾乎是個孩子,一臉稚氣未脫,高的額頭,翹起的鼻尖,一張小嘴。我此刻只要有一點表示,我知道她就會跟我走,偎依著我,興高采烈,打起她的小傘。我受不了這持久的對視,趕緊笑了笑,那笑容肯定愚鈍,又連忙堅決搖了搖頭,怯弱得不行,轉身就走,並且再也沒敢回過頭去。

我沒有遇到過這種求愛方式,雖然也正是我夢寐以求,真遇到了卻措手不及。我應該承認她那苗家姑娘特有的塌鼻樑,翹鼻子,高額頭,小巧的嘴唇和那副亮閃閃期待的眼神,喚起了我早已淡忘了的那種痛楚的柔情,可我即刻又意識到我已經回不到這種純真的春情中去。我得承認我老了,不僅是年齡和其他種種莫名的距離,那怕她近在咫尺隨手可以把她牽走,要緊的是我的心已經老了,不會再全身心不顧一切去愛一個少女,我同女人的關係早已喪失了這種自然而然的情愛,剩下的只有慾望。那怕追求一時的快樂,我也怕擔當負責。我並不是一頭狼,只不過想成為一頭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竄,卻又擺脫不了這張人皮,不過是披著人皮的怪物,在哪裡都找不到歸宿。

蘆笙響起來了。這時候,河灘下,樹叢旁一張張小傘後面,相認了的情侶偎依摟抱,不就雙雙躺倒在天與地之間,全都沈浸到他們自己的世界中去。而這世界離我竟這麼遙遠,就像是遠古的傳說,我悵惘離開了河灘。

公路邊的蘆笙坪上,一根大毛竹頂端吊著盞雪亮的汽油燈。她頭上罩著一塊黑布披巾,用個銀圈在頭頂束住頭髮,戴著個亮閃閃的大銀冠,中間是盤龍戲鳳,兩邊各張開五片打小鳳鳥羽毛狀的銀泊,舉手投足都跟著抖動。左邊的銀泊片的羽毛還紮一條花線編織的彩帯,一直垂掛到腰下,身腰舞動的時候,更襯托出她的嬌美。她身穿一統束腰的黑袍子,寬大的袖口露出手腕上幾串銀鐲,全身包裹在黑頭巾和黑袍之中,只裸露出頸脖子,套在一對大而厚重的銀頸圈裡,胸前還掛了一把花紋精緻的長命鎖,環環相扣的銀鎖鍊從微微隆起的胸脯前垂下。

她深知這一身裝束比綴滿五彩綉片的姑娘更令人注目,滿身銀飾又足以表明她身分貴重。她那雙赤腳也很美麗,蘆笙聲中她起舞的時候腳踝上兩串銀鐲子也晶晶吟唱。

她來自黑苗的山寨,這山寨裡出落的一枝俊秀的白蘭,兩片鮮紅的嘴唇又像是早春的山茶花,啟開的唇間亮出螺鈿般的細牙。她扁平稚氣的鼻子,那圓圓的臉蛋上,兩眼更顯得分開,總也微微在笑,烏黑的眼仁閃爍,更增添她異樣的光彩。

她不必到河灘上去招引情郎,各個寨子裡最牛氣的後生,扛著兩人多高彩帶飄搖的大蘆笙就在她面前弓腰。他們鼓足了腮幫,搖搖擺擺,退步跺腳,引得姑娘們的百褶裙在他們眼前忽忽直飄。唯獨她只腳踝輕抬,轉動得那麼靈巧,她不光叫小伙子個個為她折腰,還要逗他們把蘆笙吹破,嘴唇全吹起血泡,就洋溢那分神氣,她就有那麼驕傲。

她不懂得什麼叫妒恨,不知道婦人的歹毒,不明白那做蠱的女人為什麼把蜈蚣、黃蜂、毒蛇、螞蟻同絞下的自己的頭髮,和上精血和唾液,還將那刻木為契的負心漢貼身的衣褲也統統剪碎,封進罈子裡,挖地三尺,再埋進土裡。

她只知道河那邊有個阿哥,河這邊有她阿妹,到了懷春的年紀,都好生苦悶,蘆笙場上雙雙相會,姣好的模樣看進眼裡,多情的種子在心底生根。

她只知道等夜裡火塘蓋上灰燼,老人打著呼嚕,小兒在說夢話,她起身開了後門,赤腳走進花園。跟過來一個後生,頭戴的銀角帽,從籬笆邊走過,輕輕吹著口哨。早起阿爸叫九聲,喊多了阿媽要生氣,推開房門要拿棒槌,鋪上空空沒有人了。

我半夜躺在岸邊屋檐下的樓板上,河面的火光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也沒有星光,河水和對面的山影幽黑的連成一片,夜風中透著寒氣,傳來幾聲狼嗥。我從夢中驚醒,細聽是一個還在求偶的絕望的叫喚,似歌非歌,斷斷續續,分外凄涼。

 

靈山  四十一

我到這裡的時候,兩年前他已經死了。他當時是這遠近上百個苗寨裡還活著的最後一名祭師,數十年來卻沒有再做過那麼盛大的祭祖儀式。他知道自己歸天的日子不遠了,還能活到這高齡,全仗他以往祭過祖宗的緣故,眾多的魔鬼才不敢輕易傷害他。他怕哪個早晨要是起不來,就過不了那個冬天。

他乘腿腳還能活動,那除夕夜,扛上堂屋裡的方桌,從屋門口的石階上下來,擺在自家的吊腳樓前。肅瑟的河灘上沒有一個人影,家家關門閉戶都在屋裡吃年飯。 他們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辦年飯一樣,弄得越來越簡樸。人是一輩一輩衰弱了,這已無可挽回。

他擺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還有鄰家送來的一碗牛雜碎,在桌子底下再擱一個紮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氣。然後才爬上石階,回到屋裡灶堂夾來一塊炭火,緩緩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煙子燻得他乾澀的老眼流淚。終於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著實咳嗽了好一陣子,喝了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壓了下去。

對岸蒼山頂上的一線餘暉消失了,河面上晚風嗚咽起來。他喘息著在桌前的高凳子上坐下,踩著桌下的糯谷把子,心裡方才踏實,抬頭望著深黛的山脈,感到滲和淚水的鼻涕有些冰涼。

他當年祭祖的時候,得二十四個人供他調譴,通師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二人,司禮二人,長刀二人,捋酒二人,施肴二人,龍女二人,傳達二人,搵飯團數人,多大的排場!少則宰牛三頭,多達九頭。

祭家主人光為了酬謝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樹,七缸。第二道,抬鼓進洞,八缸。第三道,攔鼓進寨,九缸。第四道,網鼓,十缸。第五道,殺牛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這都有規定。

他做最後一次祭祖的時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個人為他抬米飯和酒菜,那是什麼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结啦。想當年,就這宰牛前為撥正牛毛的旋窩,先得在場上豎起五花柱,人家全得換上,吹起蘆笙,打起謬鼓。他身穿色長袍,著一頂紅 … ...

他高聲唱頌,使盡了氣力,那蒼老的聲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風中嗚咽。他喉嚨乾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靈魂隨著他飄散的聲音已經出竅。

那黑沈沈空蕩蕩的河灘上哪還有人能聽見,幸虧一個老婆婆開門潑髒水,似乎聽見人聲嗚咽,這才見河灘上一堆火光,以為是來打魚的漢人。漢人如今到處亂竄,只要有錢可賺。她關了房門又一想,漢人苗人這除夕夜裡一樣要過年,除非窮得沒法,莫非是流浪要飯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飯端出門,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認出了方桌邊上的老祭師,便呆呆站住。

她家老頭見房門敞開,冷風往裡直灌,起身要去關門,才想起他老伴剛才說要給叫花子送碗飯,不見回轉就也出來看看,尋到火堆跟前竟也楞住了。然後,先是這家的女兒,再是這家人的兒子,都出來了,也都不知如何是好。還是這後生在鄉裡小學校唸過幾年書

有點主意,便上前去勸說:

「你老人家這冷天夜裡別受風寒,送你回屋去吧。」老人流著清水鼻涕,並不理會,依然閉目吟唱,沙啞的聲音在喉嚨裡顫抖,含糊不清。之後,別家的屋門一扇一扇開了,有老媽媽也有老頭子,還有跟來的後生小崽,一寨子人陸陸續續都佇立到河灘上。有人於是想起回屋裡拿了些糯米飯團子,也有提了隻鴨子,又有端來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也還有人拎來了半片豬腦殼,都擱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過......」老人喃喃吶吶。

有個水妹子一時感動了,跑回屋裡抱來一床準備陪嫁的人造混紡毛毯,披在老人身上,

用花手帕子給他擦了擦鼻涕,說:

「老伯伯,回屋裡去吧!」後生們也都說:

「幾可憐的老人呀!」

楓樹的媽,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會報應的呀!老人的聲音只能在喉嚨裡滾動,涕淚俱下。

「老伯伯,快不要說了。」

「快回屋裡去吧。」

後生們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這裡——」老人掙扎,終於喊出聲來,像個任性的孩子。有一個老媽媽說:

「 由他唱吧,他過不了這個春天了。」

 

靈山終章 八十一

窗外的雪地裡我見到一隻很小很小的青蛙,眨巴 隻眼睛,另一隻眼圓睜睜,一動不動,直望著我。我知道這就是上帝。

他就這樣顯示在我面前,只看我是不是領悟。 他用一隻眼睛在同我說話,一張一合,上帝同人說話的時候不願人聽到他的聲音。
我也毫不奇怪,似乎就應該這樣,彷彿上帝原來就是隻青蛙,那一隻聰明的圓眼睛一 眨不眨。他靠審視我這個可憐的人,就夠仁慈的了。 他另一隻眼,眼皮一張一合在講人類無法 懂得的語言,我應該明白,至於我是否明白, 這並不是上帝的事情。 找盡可以以為這臣動的眼皮中也許並沒有什麼意義,可它的意義也許就正在這沒有意義之中。

沒有奇蹟。上帝就是這麼說的,對我這個不知警足的人說。

那麼,還有什麼可追求的?我問他。

周圍靜悄悄的,雪落下來沒有聲音。找有點詫異這種平靜。天堂裡就這麼安靜。

也沒有喜悅。喜悅是對憂慮而言。

只落著雪。

我不知我此時身在何處,我不知道天堂视這片土地又從何而來,我四周環顧。 我不知道我什靡也不懂,還以為我什麼都懂。

事情就出在我背後又壞有些莫名其妙的眼睛,我就只好不懂装懂。 裝败要弄懂卻總也弄不懂。 .

我其實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懂。

就是這樣。

一九八二年

八九年九月

北京—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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